2023年慧炬大學院校佛學論文及佛教文學創作獎學金創作組得獎作品
序
忝為現代佛教宗教師,在五光十色與知識爆炸的臺灣社會宗教脈絡中,是否能給出與他者同在的療癒經驗,不矯作、不黏膩,在遭逢與會遇中,讓真實與存在如其所是地自然顯現,是筆者在無數的臨近他者時,經常自問自省的。以下幾個場景,皆是筆者親身經歷的真實故事,有收穫、有失敗,試圖透過分享自我敘說,重新返回佛教本懷與核心,再次對四諦的重見與重建。
知苦──讓悲傷飛
聆聽能否置身於當下
真實貼近受苦的經驗
不帶有主觀評斷
僅僅是單純顯現
她的眼角有兩滴眼淚。
我想,她可能想到些什麼。
一個下午,一位年輕的女士坐在休息區,靜靜地滑著手機。後來她來到我面前,眼角有兩滴眼淚。我想,她可能想到些什麼。於是我就試探地問:「妳剛剛有看什麼感動的影片嗎?」她說:「是我的先生,他心肌梗塞走了。」
她的先生在美洲國家,不到四十歲,是位華僑,家裡是天主教信仰,所以後事是以天主教的方式進行。最後一面,因為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到不了也看不到,心中滿是遺憾。
我問:「妳有宗教信仰嗎?」
她說:「家裡有在拜拜,也有人跟我說現在可以多誦經、抄經,會有幫助。」
我說:「的確這些會有幫助,也有功德,對亡者也很好,但要補滿內心的這一塊缺口,光靠這些可能不夠,或許需要多一點素材、媒介,讓自己多點思路。」
我再問:「這段期間妳有看一些影片或書嗎?」
她說:「沒有。」
在互動中得知她有兩個孩子,一個十歲,一個比較小。大的比較懂事,也相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反應比較大。我說那這樣她很辛苦,因為在小孩面前是不能輕易釋放自己的悲痛,甚至必須先堅強地安慰他們,自己再來找喘息空間。
我跟她說:「其實悲傷療癒過程,不一定要給衛生紙,有的時候要適時地釋放出來。而且每個人走出來的時間都不同,不要想說我一定要在多少的時間內走出悲痛,那是因人而異的。」她邊聽,好像眼淚有流多了一點,也自然、輕鬆了些。
換位思考:像一般人遇到這樣的情況,能怎麼面對?總不會單單因為這樣就去心理諮商,也不知道要怎麼跟最親密的家人、朋友開口,如果旁人沒有特別受過訓練,或仔細想過生死的議題,通常會給什麼建議或想法?應該不外乎:
「不要難過了,事情會過去了,時間會沖淡一切。」
「不要擔心,他一定會去更好的地方,當一個自由飛翔的天使!」
「要哭就大聲地哭吧!不要壓抑自己!」
「多走入大自然,看看天、看看山、看看海,心情就會好一點。」
「別難過,我陪妳喝一杯。」
「R.I.P」
這些那麼多暗藏「怎麼那麼突然」的話語詮說,受苦者的悲痛難道真的就能因此被撫平嗎?這些傷,好像就懸著,被擱置。
究竟有沒有人真正真心關心她,她是怎麼想的,她的感受是什麼?
聆聽她是怎麼活在受苦的現場?
斷集──注意看,這個煩惱太狠了
常常自命為助人工作者
最難做到卻是自我調伏
居高臨下的美意之中
藏有說不盡的優越感
滯留在悶絕地帶
療癒將不脛而走
今天阿驊(化名)來,換個工作給他做,貼黏一些需要整齊筆直排列的東西。我說這次比較簡單,不像上次大版面容易貼歪。
他說:「很抱歉,上次沒有貼好,因為我的一隻眼睛看不到。」
我問:「為什麼?」
他說:「第一次是因為小時候個子矮,在擦黑板的時候,粉筆灰掉到左眼裡。第二次是被人家打。」
我問:「為什麼被別人打?」
他說:「因為在讀專科時,上廁所小便斗下面沒有隔起來,所以弄到旁邊的學長,學長一氣之下,就從後腦直接敲了四下,最後一下我就直接倒在地上。」
我問:「然後呢?」
他說:「旁邊的學長看到後,覺得怎麼這樣打學弟,他們幾個人手上有『給西』,就是那種可以致人於死地的東西,就準備要打那個打我的學長。」
我說:「那你不錯誒,你被打,打你的人還會被懲罰。」
他說:「我當時就跪下來跟其他學長求情:『這樣我會很痛,不是我被打的痛,而是如果因為我的原因這位學長被打,我會很不忍,而且將來我也會有共業,我也會墮落受苦。』後來其他學長就放過了。」
我問:「你當時就有學佛喔?」
他說:「我從小就相信因果。」
聽完他的故事,我就開始往心裡倒帶,過去和他相處的一幕一幕……看到他當時貼歪時,我心想:
「不是已經跟你說了嗎?要注意對齊上下左右……」
「我剛剛在旁邊看都還好,怎麼我一走就全都變了……」
「下次這種重要的工作再也不敢找你做了……」
─而他正吃力地用僅存的一眼對齊那失焦的邊線。
當看到他切割出現瑕疵時,我隔著一段距離,直接喚他的全名,把他叫到面前,指著邊線跟正在顫抖的他說:
「你看!這邊沒有切好,要專心切啊!好不好?」
─而他當時正被打趴在地上,那種恐懼與無助襲捲內心。
當發現他這樣的工作品質時,我馬上跟其他夥伴述說:
「怎麼會貼歪呢?可能專注度不太夠,下次再換別的工作給他作……」
─而他正在試圖翻越那恐怖回憶的高牆,面對著眼前他好不容易爭取到能提升自我的機會。
寫到這裡,我眼睛已經泛淚了……
想著他每次的殷重、苦力,一直想突破自己,試著改變些什麼的傻勁,而我呢?
什麼是愚痴?這就是愚痴!
這不是誤解?什麼是誤解?
什麼是霸凌?這就是霸凌!
這不是傲慢?什麼是傲慢?
從來不知道,對方是來啟發你的,啟發你對眾生的恭敬。
當對方把你捧得高高時,別忘了自己可能什麼都不是。
修道──臨在是誰
當修持已經被完美演繹
能否還有機緣徹底反思
何謂真實本身究竟意義
臨近苦難還是粉飾遁逃
我在不在受苦的現場?雖然所聽所思的是佛法,那一定代表我就在受苦的現場嗎?有沒有可能我所修所持的佛法,是在受苦經驗之外?
比如:當碰到信徒有家屬往生,來詢問可以做些什麼時,一般會說:「可以報名法會、可以寫牌位、可以來誦經超薦……」當將這些進入執行手續時,我是在抵達死亡的經驗,還是遠離死亡的現場?當把往生者的名字一個一個敲入電腦中,我是更直視靠近死亡,還是被拽回活著的存有?
抑或,像碰到有家屬問:「我的家人生重病,正在醫院準備動手術,我可以做些什麼嗎?」一般可能會進入快問快答模式而回答:「可以寫一張祈福消災牌位,法會時會一併為他回向,若您有空,也歡迎一起參加。」當這樣的對話發生,雙方就會同時進入受病苦的現場中嗎?
好像很快就會在不經深刻思索下,把病苦轉化成排列整齊的迴向名單與善妙供品,在託付與承擔的信任中,完成初步階段的慰藉,但又有誰會再去進一步探究,什麼被慰藉和誰慰藉了誰。不知道是不是畏懼直視痛苦,而讓心偷偷引渡到外顯的作為上。到頭來,我們會更靠近痛苦本身,還是更遠離受苦本質?此處並非一概地全盤否定法會及牌位所產生的心靈撫慰,而是筆者單純反省自心,是否已經進入駑鈍不思擇,又毫無自覺的三不管地帶。
實際場域的運作機制中,當如此大量使用電腦將牌位列印出來,相對應的配套措施就是核對信徒們的資料,大概的工作就是:開電腦、搜尋、核對、修改、列印、切割……再來反覆動作,以及輸入其他未建檔的紙本資料。
在接踵而來的應對中,我開始練習精準地找出對方的需求及如何在最短時間內解決並滿足對方的需求,這時我發現心會變得比較單一且冷靜,避免過度急躁且慌亂,因為擔心一個小地方出錯,可能就需要事後加倍地補償。
這樣的冷靜模式大概維持了一段時間,直到遇到一位信徒阿藍(化名),我才發現,自己好像變成冷淡或冷血了。
按照往例,在她寫完很多奉祀冤親債主的陽上者後,我請她也填在紙本手卡上以便建檔,她回覆說:「怎麼這麼麻煩?我等一下還有事要忙……」我第一個念頭是:「又不是只有妳要忙,我也在忙。」但我說的是:「如果沒有寫上去的話,就不能核對,這樣將來有錯,還是要再修改,不是更麻煩嗎?」我看她面有難色。
我說:「那沒關係,沒有寫也沒關係,反正不急。我來寫好了。」
阿藍就有點不好意思。
證滅──炎上愚蒙
當越想從慣性中拔離
越發現落入庸俗的禁錮已經很深
當越想從一般中抽身
越驚覺原來早已不在一般中許久
當我收回阿藍寫的牌位時,我開始思考為何她會有那樣的反應,以及這過程有沒有一些問題。我後來想到一些角度:
當過於步驟化會失去靈動性
其實再補寫到手卡上也不是一定且唯一的方法,況且剖析來看,並不會影響核對的動作,那為何我當時會這麼認定呢?我覺得很大部分是要強調且要求對方一定要遵循目前運行的模式。那為何會希望對方照著走?就是因為這樣對我們來說比較好辦事。
因此,當把SOP設定好後,那人的靈動性或變化性應該怎麼被考慮進去?比如:對方可能待會兒有事、對方可能不擅於書寫,或是認為再謄寫重複的內容有點麻煩,其實背後就代表她有對這件事情的預設值了──怎樣算輕鬆、怎麼算麻煩。總之,要維持步驟與靈動兼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此,我也可以稍微比較理解,以前遇到那些看起來很冷酷的服務人員,他們說不定也只是單純想冷靜平穩,所以暫時把感性因子抽掉一點點,但我當時就認為他們的服務態度很差、很無情。
忙的是誰的事?
當自己正在忙,有人來請求協助時,這算不算一種打斷?通常第一個念頭會認為好像「我的事」被打岔了,要去幫「他的事」,但如果深細一點思考:我在忙什麼事?我在忙誰的事?是「我的事」還是「別人的事」?我不也是在做利益別人的事嗎?那為何是我的事呢?由此可以觀察,在自己心中,到底誰的位置放C位。
那些只是人名嗎?
當我忙陷在電腦作業中,我看到的只有鍵盤與螢幕,還有輸入與刪除,但這些名字所被賦予的意義僅止於此嗎?就只是一些人名而已嗎?那些是不是代表一個個有情?是不是一段段生命?是不是一則則與在世者相連通的故事?那些聯繫與感情對我而言,我能了知嗎?我一無所知,我只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完成快速且精簡的動作,但這中間有完成什麼樣的修行嗎?更嚴格問自己:這過程我在造什麼樣的業?難道我只是造下一個讓自他不要很麻煩手寫的業嗎?讓大家更見證新世代科技的偉大與進步嗎?誠實地在一片好評的聲浪中問問自己:這樣用電腦列印真的有比較好嗎?在更便捷、快速、短暫的時間內完成了對祖先亡輩的追思與敬重,真的有比較好嗎?況且,我們真的有辦法完成追思本身嗎?
當對我來說只是一個編號,最後會不會對家屬來說,也只是一個編號,而這一切,就在報號與對號中悄悄完成了。
我發現,還是要靜下來好好沉思,才能在機械性的繁瑣中,解鎖修心竅要的關鍵,否則我只是一具被科技與讚美綁架的行屍走肉,散發著空洞與平庸的腐臭味。
跋
如果是給予者、助人者、利他者,總是期盼對方能脫離苦難,布施小惠、舉手之勞乃至一抹微笑,都希冀帶給受苦者一絲希望,但那些深層的苦厄有被真正關注到嗎?有因而現身嗎?
經常被各式苦難推在最前線的我,又時常親見苦痛被隱藏、喬裝、遺忘。而那薄弱的意識線,也就在各類善惡苦樂的語境邊緣上,擺盪或遊走,並試圖勾勒出能被辨識的幽幽小徑。
而我,就低著頭,把小路上零星倖存的意識碎片拾起,設法拼接出一條走回佛陀本心與臨向群迷苦境的苦集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