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某天下午,點開手機社群媒體裡的影片,聽到樂音與人聲達到完美融合,唱著「菩提心願廣度眾生⋯⋯」,宛如天籟,沁入人心。當鏡頭拍到演出者時,原來是一位莊嚴的出家僧人。旁邊則推播另一則影片,場景大轉移,是個電音趴現場,大家同時高喊:”Who let the frog out……”,當氣氛達到最高點,舞台煙霧瀰漫中浮現出家人的人影,帶著觀眾一起高舉雙手,喊著:”We let the ghost out……”
同樣是循環的短影音放送,筆者往下滑的指尖停住了。凝思中引發對僧人身分的自我探問:同為21世紀的僧人,究竟該牢牢維持傳統,還是嘗試創新改變?這個問題好像一顆小水泡,從意識汪洋深處,漸漸浮出水面⋯⋯啵啵作響。
台灣佛教的十字路口
在這個充滿變動的年代,傳統還在緊緊跟隨革新腳步,並且試圖能更新同步。當新創速度快到令人咋舌,永遠新還要新、異還要異,為了避免走向淘汰,似乎佛教圈也不例外地面臨了相同處境。下一波可被預見的,應該是影音媒介的轉移與傳播質感的提升;從最早靈鷲山上的石板,到現今4K畫質的平板,身為佛法教義傳播者,或許也在為搏眼球而苦惱,到底該怎麼把那一顆顆關注於Shorts、Reels、Threads的紅色愛心,通通過繼到佛門家族中?當胃口被養大成無鮮不嘗,當下一個未知影片如同吃角子老虎般充滿驚奇,當觀影習慣逐漸被壓縮到低於TED十八分鐘,或甚至前三秒鐘就要把抖音觀眾留住─長時細緻的閱讀、完善縝密的梳理、深刻撼動的體悟,將漸漸被取代。
此時博大精深的佛法,如何能在「腦腐」(Brain Rot)年代中,依然保有一席之地,而不被現代語言所遺忘,不被歷史扉頁所塵封,並依然能被後人永恆懷念。如果還要把《大藏經》變成懶人包、把佛國淨土畫成VR虛擬實境、把祖師全集揪出Hashtag關鍵字、把所有佛典文獻變成Database,每一個項目都是傳播的大轉向,每一個行動都是佛教的新氣象,當每一個標的都好像至關重要時,要下腳邁出的斑馬線選好了嗎?
如來神掌下的流量密碼
身為傳遞者,要廣泛度化或是要博取關注,這背後的心態相當微妙。其中有一個關鍵省思:為何要在意「流量」?當被套入社群媒體的演算法後,不免同時進入世俗的三觀,但難道獲得大量觀閱次數,就一定比較好嗎?若是要詳細分析受眾,光從頻道後台數據,就能了知觀看者的狀態嗎?
如果佛曲歌唱可以成為流量密碼,當大眾流行一直更新,是否佛教傳播者還必須一直盯著限動而調整,以防脫隊落後或停滯不前。這些不斷的向前跟進,其實也間接顯現對佛教傳統中的「那些」,默默地拋棄或背離,隱藏著這些傳統在現代派不上用場的想法─更細思極恐的是,經過實務操作後,那些新穎的形式,果然也比較容易引動人心。
宗教師要在時代巨浪中,屹立不搖,並且兼顧對佛法傳統的沿襲,對比過往的三刀六槌,可能還需要會鍵盤、桌遊、攝影和業配,要學的只會更多,不會更少,只能說學習沒有止盡,但生命總有終盡─時間是最現實的不可逆,但如來神掌下的流量密碼,真的能被我們順利解密?

我們相遇只談未來
和同年齡層的一位僧侶道友,談了一個重要議題:「台灣佛教的未來要交付在誰的手裡?」客觀來看,目前台灣佛教發展的領頭者,已經漸漸不是那些劃時代的巨擘,而是運作有序的組織或教團。雖然承接而上的整體運作,讓規模與運行不受太大影響,但實際在心性的寄託上,對忠貞的弟子來說,應該還是有差別的。
在轉型與跨接的交替上,從核心指標型人物逐漸去中心化,臨接而來的是更多新一代的弘化生力軍,即從單一具有卡理斯瑪(charisma)的魅力型強者,轉移到眾多組織性的團隊型盟者──漫威都可以有復仇者聯盟,佛教為何不能有解脫者聯盟。按照目前局面,如果沒有特別因緣介入,接下來的弘化師,可能都是由時下主要的僧伽教育機構孕育而生,一批批的僧侶就會站在佛化生產線上龍天推出。
就當今來看,目前站在度眾最前線的,還是中生代法師─跟過老一輩身邊學習,有著古老傳統的痕跡與當代創新的淬煉,也隨著台灣經濟起飛與佛教發展,而照顧著台灣第一代的忠實老信徒及現今的第二代信眾。而受眾當中的第三代,年齡大概落在二十至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這一群又由誰來照顧呢?對於這些高知識分子來說,就不是單純的起信,或是輕易被宗教氛圍薰染,乃至因為被開派宗師德風感召,而全然投入信仰當中。因應大眾口味的驟變,佛教界有沒有想好端出什麼樣熱騰騰的法味菜餚,讓年輕人覺得這是他們的菜?

能秒懂年輕人嗎?
近年來常在不同場合,聽到如何接引或拉攏年輕人學佛的討論。常出現的論述脈絡,就是先分析不同宗教當中,信仰人數與年齡階層之間的對照數據,爾後剖析為何年輕人無法進入佛教圈,然後最後的結論,就是要用他們能夠接受的方式或媒介出擊,比如:讓佛法生活化、錄製短影音、運用佛法來解決新世代的生命議題。筆者常在想,如果一位活生生的年輕人就在討論的現場,他真的會認為這些言說有講進他的心坎裡嗎?還是這些討論是留在給予方的假想,而正在遠離接收方的實存─其實討論現場拿麥克風的,通常都不是年輕人。
說真的,在媒體爆炸、資訊瞬轉的年代,真的能讓年輕人的心被理解嗎?不斷地用「類現代」的方式或模組,能真實符合他們的胃口嗎?當出家眾已經不惜面臨傳統教義派的質疑,用歌唱、舞蹈、電音、戲劇等等的創新樣貌呈現,那些年輕人真的會願意買單而踏進佛門嗎?用那些方式與青年產生共感,將引領佛教往哪種模樣發展,相信是很多僧眾默默在關心與思慮的。
以筆者的觀察,雖然佛教界不斷想靠近年輕人,或是正在靠近中,其實背後隱含著預設距離,甚至是不小的鴻溝,彷彿年輕人被設置在朦朧的對邊,不解與無解隔在中間─暫時找不到確切語言可以描繪,也沒法用上對頻文字進行對話。不知不覺佛教界被抬舉到一個不好說的階位,再從主位的角度往下看。或許,年輕人真正需要的其實不多─哪怕只是能被短暫聆聽,但佛教界真正能給出嗎?

聖與俗的多重宇宙
不可諱言,佛教本身是很開放且具包容性,但在推廣上不免偶爾會拿自己跟西方宗教的傳道方式相互比較,而自覺局限與保守;又在全球各類宗教信仰人口的比例上節節敗退時,不得不快馬加鞭,以至於不會在面對無盡苦海中的無量眾生時,顯得好像沒做些什麼。但真正捫心自問:佛教界一定要跟進嗎?
如果以神聖與世俗來界定,佛教是跟著潮流奔走,還是帶著俗流出走。當神聖過於融入世俗當中,那神聖還會存在嗎?還是兩者本身就沒有邊界,亦可在世俗中見到神聖?如果是,那要如何在世俗中看見神聖?當過度使用世俗性的接引,受眾會順利進入神聖,還是滯留在世俗裡。
如果沒有防範未然,說不定哪一天,宗教界還會出現市場導向,有業者與消費者的關係,像是業者要觀察消費者是否按讚、有無負評,設法做到真正吸睛又吸金;再者,如果慘淡經營,還有市場的退場機制,退到第二線的小資本經營。如果這樣的雙方關係形成,那消費者那一方,是否也會開始貨比三家,將信仰當成一種商品,在上面計算CP值,用最小成本獲取最大效益,這樣一來,神聖最終是否會淪為被挑三揀四的物件之一?
紅色藥丸vs藍色藥丸
宗教內部應該都一直存有兩股力量:守舊派希望用傳統保留原有的純正傳承,改革派希望用創新延續宗教的生存命脈。總之,兩者之間能否取得黃金平衡,可能不能只看某段時期的發展,而是需要追蹤性的長期關注,或者,就讓兩股力量同時並存,彼此形成最完美的拮抗作用。
換個角度想:如果不改革換新,依然守舊在框架與藩籬中,怎麼會有後續的年輕人願意接觸呢?當上一代與這一代的佛教徒離開後,剩下的下一代會是如何?如果不趕快抓緊時間,多了解並跟上年輕人的想法,終將沒有「人」可以延續佛法的命脈─畢竟現在談的不是其他五道的佛法,而是人道的佛法。
看看其他宗教的傳道者,講起道來都可以熱血奔騰,巧妙且不違和地與現代議題及最新趨勢無縫接軌,這的確是我們相對嚴肅、冷峻的弘法模式,可以參照與臨摹的。再者,目前教內很多教團及弘化者,已大量鋪陳接引性的利生事業,而引發筆者思考的是:那接引徒眾進來的下一步呢?當這些僧眾應付完眼前既繁又廣的法務後,還有體力宣說「無上甚深微妙法」嗎?還有心力「願解如來真實義」嗎?說不定光要準時上床睡覺和跟上常住定課,就已經吃不消了。在聖與俗交會的線上,重心該怎麼放,始終是一份現代僧侶寫不完的作業。
後 記
沉思後,睜開眼睛,筆者點開手機首頁的ChatGpt,在提問欄中輸入:「請問您對台灣佛教未來的發展有何建議?」幾秒鐘不到,一串文字顯示如下:
「台灣佛教未來的發展可以朝幾個方向努力:
弘揚多元文化:融合現代價值觀,吸引年輕一代,讓佛教成為與時俱進的生活哲學。
科技與佛教結合:利用數位平台、社交媒體等工具,推廣佛法,讓更多人透過網絡獲得教義。
環保與社會責任:佛教提倡慈悲與利他,未來可以在環保、公益等領域發揮更大影響力。
教育深化:加強在校園與社會的佛教教育,讓佛教思想成為人們解決生活困難與壓力的重要資源。
這些方向能促進佛教在台灣的可持續發展與現代化。」
這不就是本篇反思的行文方向嗎?接著,筆者在下方繼續輸入:「如果我是出家人,關於以上,你覺得你做得到,還是我做得到?」下方是它的回應:
「如果你是出家人,你在實現這些目標上有更大的優勢,因為你的身分與修行本身就能帶來更深的影響力。你的身分可以更有效地弘揚佛法,影響社會,特別是在實際的教學、關懷與社會參與上。我的角色是提供協助與建議,而實際的行動力與深入佛教事務的力量會更取決於你。」
有沒有發現,雖然它陳述筆者的身分擁有更大的優勢,但它已經悄悄榮登智囊團首腦的核心C位,能不用它嗎?能用它嗎?

2024年慧炬大學院校佛學論文及佛教文學創作獎學金創作組首獎得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