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追求財富，本來就是人性的基本趨向。而其內心深處的原因，則是「對貧窮的恐懼」。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裡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一語道出了人類孳孳為利的心理狀態。無獨有偶，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Abraham H. Maslow，1908-1970）也曾提出一個著名的「需求層次理論」，可與司馬遷之說互相對照：人類的生存，有許多本能地、始終不變的需要、需求（Needs），這些需要不僅僅是生理的，還有心理的。而人類的需要是以層次的形式出現的，由低級的需要開始，逐級向上發展到高級層次的需要。人類的需求層次如下：（一）生理需求、（二）安全需求、（三）社交需求、（四）尊嚴需求（尊重需求、自尊需求）、（五）自我實現需求、（六）「超自我」實現需求。追求財富的行為，就是結合了最基本生理需求與安全需求的反映。

然而追求財富或利潤，固然有其必要，但如果放任毫無節制的追求、不知滿足的擴大，就會陷入到人性另外一個根本特質─「貪婪」─的陷阱之中。佛教將「貪、瞋、癡」並列為「三毒」（也稱為「根本煩惱」），正是因為「貪婪」是一切罪惡的溫床，所有的煩惱，也多與欲貪有關。現代社會主流的「資本主義」經濟觀，卻是以鼓勵人們擴張欲望為目標，甚至喊出「貪婪是無罪的！」之類的口號。社會上對一個人的成就的衡量，也是以「經濟地位」的高低為主要標準。所謂「經濟地位」，就是以其擁有的「錢財數量」為基準，錢越多，意味著其社會地位越高、越受人尊敬。影響所及，許多人的人生目標，即是「成為有錢人」，也普遍形成了「一切向錢看」的價值觀。可想而知，伴隨著貪婪而來的種種苦惱，也只會有增無減。因為人的能力，畢竟是有限的，欲望越大，不能滿足時，失望也就越深，心理壓力因而不斷累積。《四十二章經》云：「財色之於人，譬如小兒貪刀刃之蜜，甜不足一食之美，然有截舌之患也。」（CBETA 2025.R2, T17, no. 784, p. 723a25-26）提醒了我們：耽溺於欲貪，必有後患。再如：南傳佛教的出家眾戒律中，有一條「不持金銀戒」，要求出家眾：「不直接持有金錢、不接受金錢供養、不使用金錢購物」。此戒亦不是排斥在家人以金錢供養，只是要通過「淨人」（未出家而在寺院服務出家眾的人）收取。這條戒律自佛陀制戒時起，已傳承了兩千多年，其基本精神正是要求修行人要自覺遠離永無止境的欲貪，「不持金銀」即是力行遠離欲貪的象徵。

這樣看來，佛教似乎不贊成追求財富，累積金錢，甚至有些近似「仇富」心態（例如在《大莊嚴經論》卷六，佛陀將黃金比喻成毒蛇）。然而，對一般人來說，沒有錢是無法生活的，正所謂「錢不是萬能，但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而且錢財是越多越好。這麼說來，佛法豈不是違背了眾生的基本需求？那為何還要學佛？

二

事實上，佛教並不是反對富有，仇視金錢，而是在徹底了解金錢與財富的意義之後，提出了一套充滿智慧的理財觀，不但照顧到人類基本的需求，更為財富的運用，指出正確的方向，充分發揮金錢的作用。例如《六度集經》卷一指出：世間財富乃是「五家共有」，所謂五家是：

1、水火─自然災害的損失，如颱風、地震、海嘯、森林野火……

2、戰亂─人為的災害，包含戰爭破壞、惡意縱火、遊行抗爭失控……

3、盜賊─受到歹徒覬覦，錢財是引發犯罪的主要動機之一，自古而然。

4、不肖妻子─即家人的竊佔，如子孫敗家、妻孥盜竊、啃老族……

5、國家徵稅─乃法定義務，你的每一塊錢，都有一部分是屬於國家的。

意謂世間財富是在五種模式中流動的、並不是永遠為某個人（自己）固定擁有的。因此人生不必太過在意錢財的累積，而應追求更高的理想。

我們再從目前公認的、最能反映佛陀時代之思想教義的經典：《雜阿含經》裡，也能觀察到佛陀對管理財富的看法，值得現代人的取法與學習。《雜阿含經》第91經，記載了佛陀回答年少婆羅門名鬱闍迦的提問，涉及如何正確維生與理財的觀念。茲簡單說明、闡釋如下：

如是我聞：一時，佛住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時，有年少婆羅門名鬱闍迦，來詣佛所。稽首佛足，退坐一面，白佛言：「世尊，俗人在家當行幾法，得現法安及現法樂？」佛告婆羅門：「有四法，俗人在家得現法安、現法樂。何等為四？謂：方便具足─謂善男子種種工巧業處，以自營生。謂種田、商賈，或以王事，或以書疏算畫，於彼工巧業處，精勤修行，是名方便具足。

案：「現法安、現法樂」是指「現前的安樂」。「方便」在此處是指「各種作為」，以下即列舉在家人應該從事的各類合法職業，包含士（王事：為王做事，即現代的公務人員）、農、工、商等。還要以認真勤奮的態度去工作，就能賺取豐足的財物。

守護具足─謂善男子所有錢穀，方便所得，手自執作，如法而得。能極守護，不令王、賊、水、火劫奪、漂沒令失，不善守護者亡失，不愛念者輒取，及諸災患所壞，是名善男子守護具足。

案：通過就業所賺取的財物，要好好守護，不要有意外的損失，也就是盡量避免為前述的「五家」所分蝕。這裡面當然也就隱含著：要有良好家庭教育以及「修身齊家」的工夫。

善知識具足─不落度、不放逸、不虛妄、不凶險，如是知識，能善安慰：『未生憂苦能令不生，已生憂苦能令開覺，未生喜樂能令速生，已生喜樂護令不失。』是名善男子善知識具足。

案：「善知識」此處是指「正確的觀念與認知」，行為要尊禮守法，誠信不欺，也不要輕易冒險、無禮放肆，力行「四正勤」，方能避免一切無謂的煩惱傷害。

正命具足─所有錢財出內稱量，周圓掌護，不令多入少出、多出少入也。如執秤者，少則增之，多則減之，知平而捨。如是，善男子稱量財物，等入等出，莫令入多出少、出多入少。若善男子無有錢財而廣散用，以此生活，人皆名為『優曇缽果』，無有種子。愚癡貪欲，不顧其後。或有善男子財物豐多，不能食用，傍人皆言：是愚癡人，如『餓死狗』。是故，善男子所有錢財能自稱量，等入等出，是名正命具足。

案：「優曇缽果」在此處意謂：處理錢財顧前不顧後，只重眼前享樂。可知：金錢使用的正確方式，是要維持收支平衡；該用則用，不要當守財奴；當省則省，不要過度奢侈浪費，以致變成「月光族」。古語云：「大富由天，小富由儉」，亦與佛法相合。

如是，婆羅門！四法成就現法安．現法樂。」婆羅門白佛言：「世尊！在家之人有幾法，能令後世安、後世樂？」佛告婆羅門：「在家之人有四法，能令後世安．後世樂。何等為四？謂信具足─謂善男子於如來所，得信敬心，建立信本。非諸天、魔、梵及餘世人同法所壞，是名善男子信具足。

案：「後世」不是「來世」，而是與「現法」相對，指「長久的安樂」。世間的財富無論數字多麼驚人，終是有限的、無常的。人類真正的幸福，還是源自心靈的富足。「信具足」是「信心具足」，也就是「信根」─對佛陀、佛法的堅信不移。因此，在家居士要認真學習佛法（離苦法、解脫法），建立正確的信仰，更不受邪魔外道的影響、破壞。

戒具足─謂善男子不殺生、不偷盜、不邪婬、不妄語、不飲酒，是名戒具足。

案：在日常行為方面，要持守「根本五戒」，過著清淨離欲的生活。五戒不但是佛法，也是世間道德、法律所共同遵守的，因此是對所有人都有效的生活規範，應當信守不渝。

施具足─謂善男子離慳垢心，在於居家，行解脫施。常自手與，樂修行捨，等心布施，是名善男子施具足。

案：除了家庭生活必需的財物之外，剩餘的金錢要捨得布施，幫助有需要的人，這不是累積福報，而是善盡每個人的社會責任。

慧具足─謂善男子苦聖諦如實知，集、滅、道聖諦如實知，是名善男子慧具足。

案：慧即是智慧，這點最重要，也是佛法不共外道之處，就是要如實知四聖諦、實踐四聖諦─也就是「知苦離苦，正覺解脫」。這是所有佛弟子─無論在家、出家─的共同目標。

若善男子在家行此四法者，能得後世安、後世樂。」佛說此經已，鬱闍迦聞佛所說，歡喜隨喜，作禮而去。

收藏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11世紀《雜阿含經》手抄經卷（局部）
https://www.metmuseum.org/art/collection/search/39914 ｜public domain

三

綜合上述，佛教理財觀的特質是：

1.生活不是以追求填補個人欲望的滿足為目標，而是以社會群體的共同利益為思考主軸，盡力避免貧富差距過大，最終得以達成「均富」的理想。

2.有錢的人，要勇於承擔社會責任，幫助需要的人。要知道：只有自己好，別人都不好，自己的好也不會持久。因為財富分配不均，造成「相對剝奪感」，是社會動盪的根本原因之一。

3.無論什麼人，物質的生活之外，還要有豐富的精神生活，才是快樂的人生。佛法正是引導我們如實生活，遠離煩惱的最高智慧。學習佛法，才是真正的富有。

另外，如果經過自己的努力，配合天時、地利、環境的條件，成為身價億萬的富翁，也沒什麼不好。因為這個時候，自身生活起居所需，已經綽綽有餘，如何去處理更多的財物，就顯現出其人的智慧與修養了。佛教將貧、富的心態差異，分為四類，也值得我們參考：

1.富而樂施富中富：有錢但生活不求奢華，一如常人。但也不惜財吝嗇，樂於分享助人，而且布施不望回報，內心常存善念，坦蕩無礙，所謂「身富心也富」，乃是真正的「富貴人」！

2.富而無厭富中貧：即使已經擁有了許多錢財，卻不知滿足，還想要更多，就算拋家棄子、損害健康也再所不惜，到最後變成「錢在銀行，人在天堂」只留下一堆遺產，讓子孫爭奪。是「身富而心貧」，內心充滿空虛感、貧乏感，仍與窮人無異。

3.貧而少欲貧中富：有些人雖然沒有很多錢，生活或許也勉強能餬口，但是欲望很低，知足喜樂，甚至還能省下一些錢，去幫助更貧窮的人，是「身貧而心富」，比起許多富有的人，更值得人們尊敬。

4.貧而多怨貧中貧：有些人因為能力不足，或是時運不濟，落於貧窮之境，然而不思如何改變思想、行為，進而改變命運，只知怨天尤人、怪東怪西。甚而至於心生歹念、鋌而走險，以非法手段謀奪財物，最後身陷囹圄，悔不當初。正是「身貧心也貧」，將永遠走不出迷惑愚癡的牢籠。

《四十二章經》云：「心如功曹，功曹若止，從者都息。」《華嚴經》亦云：「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西方心理學也指出：「貧窮是一種心態，與金錢無關。」因此，生活的貧與富，不在金錢的多寡，而在內心的虛實。內心充實的人，看見的世界，自然是富足的；內心空虛的人，看見的世界，自然是貧乏的。但願每個人都能從佛法中，學到如是的理財觀。